2022年的第一天,我想说:我是温州人
金丹霞
“你是哪里人?”
30年前,每每遇到有人这样发问,我总是沉吟着,颇费踌躇。
对啊!我是哪里人?
是温州人吗?明明对温州全不了解,也可说毫无感情,还不会说温州话。我已经经历了好几次说自己是“温州人”后,对方立刻热情地跟我飙出一串“叽里咕噜”,我愣怔着,尴尬地解释:听不懂……这样的我算是温州人吗?
可我不是温州人吗?明明从小到大,籍贯上写的就是“温州”——这个陌生的地名跟随着我20年,在北方的军营里长大,在上海的校园里读书。
直到从军的父亲决定转业回乡,我才慢慢走近她。
走近之后,却吓了一大跳。窄小的街巷,拥挤的人流,破旧的房屋,坑洼的路面。街上很难看到一辆公交车的影子,路边立着的公交站牌早已锈迹斑斑。非常不习惯温州生活的妈妈抱怨:一大早空气里弥漫着不可言说的气味,自来水管里流出的竟是黄河水!转学回温州读高中的妹妹也天天吐槽:上课完全听不懂老师在说什么!数学公式居然能用温州话讲!我带着大学同学来到曾经实习过的温州日报编辑部,踩着咯吱咯吱的木楼梯走上二楼,她调侃地说:这是危房哦。你以后不会来这里工作吧?
谁能知道呢?命运之手就是这么奇妙,我被他老人家随手一拨拉,真的又来到这里,踩着咯吱咯吱的木地板,开启了长达25年的媒体职业生涯。
骑着一辆自行车,我穿街走巷采新闻。在熙来攘往的木杓巷服装市场街,在拓宽改造的人民路工地上,在满大街出没的菲亚特擦身而过的缝隙里,在温州鱼丸、猪脏粉的腾腾热气中,“温州”这个词好像越来越亲切可感了,充满了浓浓的市井烟火气,就连那生硬如吵架般的温州话也变得有趣起来。我写信给当年劝我不要回温州的同学,告诉她:我终于发现了,这是一座“乱中有序”的城市。
是什么时候,我觉得自己真正走进了这座城?
是在民航路的一处老房子里吗?我被一群出租车司机围着,听他们七嘴八舌讲述“菲亚特”即将被淘汰的喜与忧,而一旁是被我拉来当温州话翻译的男朋友。
还是在百里坊的一幢宿舍楼里?听慈祥的马骅老先生笑眯眯地讲着马家的传奇故事,讲着他的坎坷人生,而我的目光越过老人坐着的椅子,久久停留在他背后墙上挂着的那副对联:行无愧怍心常坦,身处艰难气若虹。
或是在中山公园积谷山下?我随着已退休的园林工作人员,细细寻觅岩石上的题刻,摩挲着那深深浅浅的刻印,我不禁惊讶于草木树石的坚韧,是它们穿越岁月的风雨,护佑了先人们踏过的屐痕。
还是在瓯江之中的孤屿上?带着几十位来温州参加全国地市报副刊会议的总编们,我一路导游,如数家珍:谢灵运为这座江心屿写下了第一首诗,随后历代名家歌咏不绝,小小孤屿承载了八百多首诗篇,作者的名字在中国文学史上闪闪发光,他们是李白、杜甫、韩愈、孟浩然……诗意盎然的江心屿更见证了历史的风云变幻,南宋的第一个皇帝和最后两个皇帝都曾南奔到这里,文天祥从元军营逃脱九死一生来到这里,清末温州开埠后建立英国领事馆还是在这里——来自天南地北的总编们感叹着:想不到以商闻名的温州有如此深厚的文化积淀。
有人说,爱上一座城,是因为爱上了那里的人。
人事有代谢,往来成古今。这座城已经存在了上千年,古人不见今时月,今月曾经照古人。蹚过历史的长河,一代代人,来来往往,辞旧迎新。
走进一座座老宅大院,走进一户户巷弄人家,我努力用自己浅薄的文字记录下一代代温州人的足迹。书画传家三百年的文脉绵延,能文能武能商的磊落奇才,铮铮傲骨不媚世俗的学者风范,分属不同政治阵营的家国情仇,医者仁心科技报国的赤子情怀……
我有幸写下那么多温州人的故事,这是记者生涯带给我最大的收获,也是如今我站在讲台上反复跟学生们传授的采访心得:最打动人的永远是个体的鲜活的故事。每一次的采访于我而言都不只是为了完成一个任务,更重要的是,我从这些不论是声名显赫还是籍籍无名的温州人身上,理解了人事的纷繁,看到了人性的光辉。苍南姑娘郑秋叶是我跟踪时间最长的一位采访对象,从她16岁被换亲的“老公”硫酸泼面到26岁成为幸福的新娘,10年间,一路走来,一个乡村女孩在社会力量的支持下,实现了命运天翻地覆的转变。118医院医生护士精心救治,为她减免医药费;鹿城女企业家慷慨解囊,资助她继续读书,圆了大学梦;日报记者编辑不仅为她伸张正义,而且热心帮忙联系工作;众多读者纷纷写信,鼓励她重新站起来,勇敢面对人生。在这众多的读者中,一直和秋叶通信的龙港小伙子王作谷最终成了她的新郎。2005年,当我们几位参与报道的记者编辑作为秋叶的娘家人,应邀参加她的婚礼,小夫妻端着酒杯向我们走来的那一刻,我们百感交集。
不过,真正有机会对温州人进行较为系统的梳理,还是2018年我参与世界温州人博物馆的筹建工作,执笔写作展陈文本。历时200天,修改十余稿。在领导和专家们多次的研讨碰撞中,“世界温州人”的形象逐渐清晰起来。从依山面海的地理环境到永嘉学派的思想源流,从北宋的华侨先驱到近代的留学热潮,从早期的出国谋生到改革开放后的闯荡世界,经历千年潮起,走过百年潮涌,今日世界温州人更是勇立时代潮头,把名字写在了五大洲的版图上。
那些从世界各地征集而来的千余件展品,则带着温州人的气息和温度,汇聚在“世界温州人家园”的二楼展馆内。我多次驻足在一件件展品前,用目光抚摸过每个细节:那只贴满了托运标签的旧行李箱,跟随主人经历过多少次漂洋过海,默默承受过多少惊涛骇浪?那400多封发黄破损的家书,一字一句记录了文成胡氏家族多少酸甜苦辣,字里行间浸透了百年间五代人多少的泪水和汗水?那件自家工厂生产的针织衫,已经陪伴主人多少年,竟然穿出了一个破洞?要知道这件黄色针织衫外套的主人,可是温州个人捐资数额最大的何朝育。1.3亿元的捐资在这个破洞前更让人掂出了分量。
博物馆门口一侧墙体设计了白色的大榕树造型。当初为这个方案,大家绞尽脑汁,到底什么意象最能体现温州人这个群体的特点?记得当一位专家说出“榕树”两个字时,大家一下子豁然开朗:那路旁、水边、村口到处可见的大榕树,那枝干遒劲、气根飘曳的大榕树,那给点阳光就灿烂、有点水分就能生长的大榕树,不正是生命力极强的温州人吗?
我想起了江心东塔上的那棵榕树。我以为最能代表温州文化的标志性建筑,非江心双塔莫属。东西双塔不仅是江心孤屿上最古老的建筑,还是历史上指引瓯江航线的古航标。然而挺立的双塔外貌迥异,西塔雄伟挺拔,东塔无顶无檐。奇特的是,不知何时,光秃秃的东塔仿佛返老还童,顶上长出了一片绿荫,生机盎然。早先没人知道塔顶上的真相。直到2006年,东塔大修时搭建脚手架,人们才首次看清了塔顶的情形:12棵树木相依生长,其中最大的一棵就是小叶榕。它悬空而生,根系盘绕入塔壁的砖瓦缝隙中,仅仅靠着天雨和周边江水蒸腾的潮气,滋养生命。当初曾有“保塔砍树”的意见,媒体上还发起过讨论。古塔固然有重要的历史价值,可这棵顽强生长的榕树也颇具象征意义。最后在大多数市民的支持下,“塔树俱保”的方案皆大欢喜。
刚刚过去的2021年对我来说,是一个有着特殊意义的年份。我也如一株榕树,在这陌生的家乡深深扎下了根,一晃,已整整30年。
如今再有人问我“你是哪里人”,我总是毫不犹豫地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回答:我是温州人!
报纸版面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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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源:温州晚报全媒体、看温州客户端
作者:金丹霞
编辑:周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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